特约撰稿丨连清川
六月,唐山打人事件成了中国舆论场的又一个焦点。它不仅是一个现象级的话题,而且成了各种观点讨论的出口。
有社会治安的角度,有打黑除恶的角度,有女权主义的角度……每个人似乎都能找到自己的角度去表达观点。
当一个事件出来的时候,人们的思维不再一元化,而变得更加多元,并且每个利益攸关群体,都可以表达自我的诉求。这是当下中国互联网上的一种“常态”。
然而,和过去发生的一些网络事件类似,网暴如同阴影一样在整个事件的讨论中滋生出来,与舆论同时发酵,且愈演愈烈。
虽然犯罪嫌疑人已经被逮捕,但网友对涉事烧烤店的“攻击”却没有停止。最早的网暴行为是冲着老汉城烧烤店的店主去的,有人跑过去播放哀乐;接着,有人对店中的其他食客与路人发难,指责他们冷血旁观,未能见义勇为;其后,又有人人肉一些与暴徒相像的网友,大肆进行攻击;受害的,甚至包括暴徒身上穿的服装品牌,不少人号召进行抵制。
图/视频截图
在唐山打人事件中发生的种种网暴行为,既不是第一起,也不会是最后一起借着热点事件而发生的网暴事件。事实上,在过去的短短半年中,我们目睹了许多起网暴事件,几乎每一个热点新闻背后都出现了网暴的阴影:刘学州、东航事故、上海外卖小哥……
不得不说,网暴已然成为网络热点事件的伴生物。
01
6月28日,我正好在抖音上看到一场名为“抖音预防治理网暴开放日”的直播,其中讨论的一个问题,恰是抖音内部如何理解、治理网暴,以及所遭遇的困境。
一位来自抖音的专家,开宗明义地说:网暴远非一个新鲜概念,在传统时代其实就有人言可畏及谣言杀人的案例。网暴由两部分组成:语言暴力与媒介暴力。
我以为这恰当地描述了网暴的当下形态:语言暴力构成伤害主体,而媒介暴力扩张伤害力量。
语言暴力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。一直以来,被语言暴力、谣言、传闻所伤害者众多。从民国时期的阮玲玉、到80年代电视剧《射雕英雄传》中黄蓉的扮演者翁美玲,再到2003年去世、迄今仍为人们怀念的张国荣,无不是网暴的牺牲者。
▲张国荣的绝笔信(图/网络)
语言暴力所形成的机制当然非常复杂,一言以蔽之,这就是人类社会结构在走出了丛林时代后,所必然产生的群居社会的副产品。
因为人与人相处,形成了群体、机构、种族、民族等种种复杂结构,其中必然伴随生存、竞争、繁荣、衰退等等社会现象,而人性的弱点,其中之一就是相互攻讦,语言是人类竞争的一个重要工具。
在基督教中,有所谓七宗罪,即傲慢、嫉妒、暴怒、懒惰、贪婪、暴食与色欲,桩桩件件,都可以成为暴力来源;而在佛经中,也有四种苦楚,贪嗔痴、求不得、怨憎会、爱别离,又都是怨念丛生的源头。
只是在有互联网之前的传统时代,无论是七宗罪,抑或是四种苦,所滋生的言语暴力,在有限的传播与交通条件中,行之不远,又因社会被分割成相互隔绝的板块,往往恶果有限,更加难以为大众所知。
图/图虫创意
而网暴却是言语暴力在互联网时代的衍生品,尤其在社交媒体时代之后,更加形成了一种飓风式的效应:输出语言暴力的成本极低,有一部手机、一台电脑就可以,而传播的介质又是如此之多,微博、抖音、微信、B站,任何一个社交媒体,都可能出其不意地出现一些语言暴力追随者。
以往,我们往往只看到自己身边的受害者,数量与情态,也常止于道听途说,而在互联网时代,那些网暴受害者的情况,大多以触目惊心的方式再次传播,加大了我们所感知的网暴的恐怖力量:刘学州自杀身亡,上海打赏外卖女子跳楼,唐山烧烤店老板娘在视频中痛哭流涕……
今年流行的科幻剧《开端》的主题,也建立在网暴叙事之上。可见人人皆知网暴在互联网上的确是痼疾。可是为什么这人人皆知的恶行,却一直难以彻底遏制?
▲《开端》剧照(图/视频截图)
许多平台也在孜孜不倦地寻找方法治理与遏制网暴。例如,抖音在“预防和治理网暴开放日”上提出的一组数据是:2022年1月至6月,抖音日均主动拦截82%的侮辱谩骂等不当评论,拦截不当信息9218万条,平台甚至祭出重拳,封禁及禁言账号11348个。
平台在介入,就这些数据而言,手段可谓雷霆万钧。
然而,网暴行为为何依然时有发生,在一些平台上依然能够看到这样那样的网暴言论?
其实根本的原因,当然就是人们与互联网之间的关系,已经成为牢不可破的共生关系。
如今,中国网民规模已经超过10亿,人均每周上网时长高达28.5小时。对许多人来说,互联网就犹如他们的空气与水,是随着呼吸而来的生活方式,是他们真实世界的自然延伸,而社交媒体,不仅仅是他们的社交工具,而已经成为社交本身。
▲电视剧《我们与恶的距离》(图/豆瓣)
因此,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完全对真实生活与虚拟生活进行严格切割。
就像在线下生活中一样,多数的网络用户在互联网上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。网络是一种捕捉器、筛选器和放大器。当一个网络事件发生的时候,它便通过社交媒体及网络算法,快速地被捕捉,被筛选,以及被放大。
而事件中的当事人,他们多数不过是如同普通人那样去生活、去反应、去表现。他们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,当在短时间成为公共关注的人物的时候,他们无论在应对方法、资源、精力、时间和金钱上,都缺乏足够的能力进行应对,因此尤其容易成为网暴攻击的对象: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缺陷的,而网暴的特性,就是放大与极端化这些缺陷。
而网暴的形成,就是前面所说的因人类种种社会生活的负面作用与人性的弱点使然,当足够大的恶意集合起来的时候,它就变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、乌合之众与暴民机制,此时,脆弱的个体,面对着巨大的集体恶意,隐私权极其容易泄露,也就很容易变成网暴的牺牲品。
平台的介入,就如同治疗疾病的手术一样,它要去发现病灶,寻找病根,发现病源,然后一个个地消灭这些作恶的病菌与病变。
你可以想象它的效果,以及最终所产生的结果。世界上最后真正被救助的病人,终归是少数。
02
积极介入与遏制网暴,是平台不可推卸的职责。
在其中,众多平台之间的互动与协同,法律的介入,心理干预的介入等等,都是值得尝试的方式。
不过,也要承认,无论是平台的介入还是法律的震慑,总归都如同对于痼疾的切割,它所针对的,或者所治理的是标,而不是本。
如前面所说,网暴的孽生,它的源发地,是人类本身固有的社会结构所产生出来的,只不过原本发生在线下的,一个隔绝的地域中的事件,被搬迁和放大到了互联网上,通过社交的媒体得以传播而已。
它的本质未有丝毫的改变。
人滋生语言暴力与恶意的本能,就如同窥私欲一般,是人性中的痼疾。在过去一时一地无法根除的网暴,在互联网上一样难以根除。
▲B站up主松饼君生前也曾遭遇网暴(图/视频截图)
但是,我们真的对于网暴无可奈何吗?或者说,只能任由它邪火炽盛,到处蔓延吗?
平台的作用是切割,或者说直接的治疗。动手术能做的事情,无非是等到发病,所采取的一种后发式措施。它总不能在网暴发生之前就阻止吧?
好莱坞不是曾经拍过电影《少数派报告》,平台如果使用所谓的预防性打击的话,那么平台自身其实就是对互联网舆论场的打压和暴力。
因此,从另外一个角度上讲,互联网的疗愈作用,其实是更加重要的网暴治理模式:互联网言论机制的生长、成熟与建构。
互联网是迄今以来关乎人类平等的一个重要实践。在互联网诞生以来,数十年间,人类社会目睹了历史以来未曾有过的一种平等机制的建构。在互联网上,精英与平民、权贵与草芥、领袖与个体,都变成了一个个平等的发言主体。
在社交媒体结构中,每一个人都具有被互联网发现的可能性。这自然是一种进步,它取代了以往部分人凭借种种优势所获取的天然特权,例如出身、教育、门第、金钱、权力等等,让每个人都可能被互联网所发现,每个人的特殊性和才华,都可能被看见。
但它的长项与短板却是一体的。在集体无意识,公共暴力倾向与人性弱点的放大上,也具有相同的作用。
因而,如同在线下,在互联网时代,人类社会要形成一个行之有效的、有秩序的、互惠而非互害的社会的时候,它就需要形成一套秩序规则,它由道德、伦理、法律、习俗等等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所共同形成。
但是在互联网上,这套行之有效的规则和秩序,目前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。
图/网络
网暴,不但在中国互联网上是一个痼疾,在全世界都是一个痼疾。原因就在于这套规则和秩序的形成,乃是全世界互联网的一个前沿问题。
互联网发展过于快速,流布过于宽阔,以至于形成规则与秩序的时间还远远不足。
平等是一种进步,也是一种福祉。但没有约束的平等就会变成一种灾难。这是人类社会在线下的教训,在线上,同样也会变成一种灾难和教训。
在互联网上,要良好地实现平等,其实同样需要的是网民(或者更加直接说,公众)的素养,需要训练,需要规则,需要秩序,需要惩戒机制。它不能依靠所谓的道德和自律来实现。
因此,网暴问题,其实是互联网社会的公共问题。在这个问题上,并不是一家平台的问题,而是个体、平台、机构与社会的共同问题。它的治理,同样是社会公共问题,而不是单一机构的问题。
在开放日中,有一位抖音的专家这么说道:抖音的生态不是抖音的,而是全社会的。
我非常认同这个说法。对于某一个人的一种病,医生的手术做得好不好,的确是一个医生的问题。但是如果把所谓治理网暴问题的责任放置于一个平台之上的时候,我们却是在苛责一个平台。
▲开放日活动中,抖音安全产品经理刘欢介绍抖音的网暴治理工作(图/网络)
人会生病,社会会生病,互联网自然也就会生病。因为所有人类社会的产物,都是有缺陷的。
我们期待一个完美的互联网,或者一个完美的平台,其实与我们期待一个完美的社会一样,它是不可能存在的。
我们需要知道的是,如同一棵植物的生长,它需要时间慢慢去成长与成熟。但环境与土壤非常重要,因为它可能成长为邪恶的稗草。
互联网的生长也的确如此。网暴难以消除,但互联网的疗愈,就是寻找朝向更加美好的社交媒体与互联网生态的秩序与规则,互联网公众的训练与教育,个体、机构与社会的共同体建设,就如同人在社会中一样:寻找美好与幸福的世界,是我们生活的目标。
我们看到一些平台正在做出努力。比如,抖音推出了屏蔽和举报不当评论、私信临时对话、一键防暴等新功能。
其实,这就是我们对于互联网的期待:它能够变成美好的公共生活,它需要一套美好的道德和法律秩序,它就是脱离网暴的环境与土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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